那些离开奥运的人！

比金牌更珍贵的事。

 

一

 

1984年，中国奥运代表团远征洛杉矶，名单上唯有一老人未能成行。

 

老人名叫刘长春，出征前年病逝。他曾是民国跑得最快的人，跑过白山黑水，跑过铁骑狼烟，最终由张学良资助8000银元，远征1932年奥运会。

 

出发前，《大公报》画关公配文壮行：

 

我中华健儿，此次单刀赴会，万里关山。国运艰难，愿诸君奋勇向前，愿来日我等后辈远离这般苦难。

海上颠簸25日夜后，刘长春抵达洛杉矶，抵达第二天参加开幕式，第三天便站在百米跑道前。

 

前60米他一路领先，70米被人追平，80米遭人反超，最终以11秒01排名第五，无缘决赛。

 

失利原因有“水土不服，无暇适应”，有“舟行劳顿，缺少练习”，更有“孤身承国运”的重压。

 

52年后，中国代表团再赴洛杉矶，彼时冷战肃杀，体育场边铁网围拢，沙袋上架着机关枪。

 

比赛首日，许海峰举枪，击穿层峦，夺得奥运首金。那一天，恰与当年刘长春抵达同月同日。

 

夺金意义重大，重压无声弥漫。

 

许海峰比赛前，用油布擦了一路子弹，只求无暇乱想。李宁收到父母来信，“不要辜负人民希望”，从此夜夜失眠。

 

郎平登机前，小女孩托给她一条奶奶的红手帕，“代表十亿人民的关心和支持”。

 

女排小组失利后，郎平端着盘子坐食堂一角发呆，最后跑到草坪大哭一场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”

 

那一届，女排触底反弹，最终实现“三连冠”，而同被寄予厚望的朱建华则命运迥异。

 

刘翔之前，中国田径天才名叫朱建华，洛杉矶奥运会开赛前一年，他三破世界纪录，将跳高成绩定格在2.39米。

 

美国《田径》杂志邀请17名美国教练，预测田径夺冠，谈及跳高，17人中15人称“必属朱建华”。

 

在国内，朱建华更集万千宠爱一身，每天食物有专人安排，洛杉矶开赛前一个月，便被提前送至美国适应环境。

 

他被称为中国队明星中的明星，有人和他说，拿金牌已经不够，只有再破世界纪录才能满足国人期待。

 

“压力太大了，所有人都已经提前把金牌颁给了我，开始是兴奋，到后来是紧张，再后来就是睡不着觉。”

他整夜失眠，吃安眠药也没用，睁眼等天亮。那一届，他最终以2.31米，夺得一枚铜牌。

 

这是中国奥运史第一枚田径奖牌，然而在国内，他家玻璃被砸破，人们堵在门口喝骂，并称“让朱建华把补品吐出来”。

 

嘲讽信件海潮般涌来，朱建华沉寂五年后退役，他说，“那时观众眼中看到的只有横杆，你跳过去他开心，跳不过去他扔汽水瓶子”。

 

1988年，汉城奥运会，中国代表团表现失常，女排败给苏联，射击出师不利，许海峰预赛只排第23，国内报纸只得简写成名落孙山。

 

前方记者凑在一起犯愁：3天了，读者见不着牌儿，你说我们干嘛来了？

 

汉城奥运会第4天，李宁登场。国人寄望体操王子。

 

然而李宁已25岁，过了巅峰年龄，两年前便计划退役，因中国体操青黄不接，咬牙出战汉城。

 

一系列意外接连发生。吊环比赛，他摔落护垫，一只脚险挂环上；跳马比赛，他跌坐地面，只能勉力微笑。

 

团体赛，他再度失常，导致全队跌出前三。休息室内，他和师弟们抱团痛哭，“我对不起大家”。

 

代表团返京，李宁等到所有人离开后，才下飞机，绕开大厅人群，落寞离去，然而还是有机场工作人员认出他，说“哪里不好摔，跑那摔去了”。

 

被欢迎人群簇拥的跳水皇后高敏，看到李宁离去。她接受鲁豫采访时说，正是看到李宁受冷落，才决定巅峰时退役。

 

归国后，李宁收到大量信件，有的信中装着刀片。很长时间，他甚至不敢去银行，用钱就找队友借。

 

多年后他受访时称，“那个年代，人们需要金牌，不需要体育”。

 

二

 

1990年，12岁的伏明霞在美国比赛获得冠军，小姑娘青涩，赛后发布会只会说：不知道。

 

两年后，巴塞罗那奥运会，伏明霞让世界看到中国运动员个性一面。

 

她爱吃冰激凌，喜欢麦当娜，训练时不高兴，会留下一句不练了，甩手走人。

 

教练让她留短发，她留了，但悄悄染头发和指甲；教练禁止吃零食，她让田亮等小师弟跑腿偷买。

 

灵动的她在奥运赛场魅力十足。英国报纸说她轻燕展翅，《华盛顿邮报》说她跃起时“似乎停止了时间”。

 

海外媒体称她代表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形象，睿智刻苦同时，保持个性多元。

 

22岁，伏明霞退役，和香港财政司司长梁锦松热恋，舆论热议，她淡淡回应：别人怎么看，我们左右不了，但我怎么生活，是我自己的事。

 

那些登上奥运的人，变得越来越轻松。2000年悉尼奥运，《时代》周刊将封面给了微笑的中国男子体操队。

 

照片上写道：中国那些平素板脸的运动员懂得了胜利也可以是乐趣。

 

那届乒乓球总教头蔡振华，接受《时代》采访说，“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，我们不是体育机器人。”

 

2004年，中国代表团出征雅典前，国家体委领导告诉运动员，“奥运会是全世界人民的体育节，对应中国就是庙会，大家去逛庙会吧”。

 

4年后，北京奥运会开幕，110米栏门票最为抢手，全国人民等着看刘翔。

 

8月18日，鸟巢座无虚席，预赛鸣枪未响，刘翔撕掉粘在大腿上的号码，伤退离去。

 

我记得我往回走，心中五味杂陈。当时没人敢跟我说话，有一个志愿者把我带到休息室，她当时就哭了，我就记得这个。

全场嗡鸣，媒体席上，许多女记者边哭边敲键盘。

 

TVB特邀嘉宾古巨基身在其列，他说，“可惜”感觉只持续1秒，随即转为关心伤势，“只有养好伤，才有今后更多突破。”

 

比赛前，门户网站调查中，70%人认为刘翔没得金牌也可接受，伤退后，投票最多选项是“理解，身体重要”。

 

在上海，朱建华受访称，这种理解和呵护，“是社会的进步，是对运动员生命的尊重，也是人类文明意识的发展。”

 

2012年，伦敦奥运会，刘翔在跑道上断了跟腱，退出赛场时，忽然返身，单脚跳到终点，

 

“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奥运会了，我想要完成比赛！”

他吻了第十个栏架。这一次骂声、批评声、阴谋论和段子终于像海啸般冲来，泛起浑浊泡沫。

 

三年后，他在微博宣布退役，写下一篇《我的跑道！我的栏！》，文下评论褒贬混杂。

 

郎平那天发了一条微博：刘翔的退役，是一个英雄的谢幕。

 

三

 

刘翔退役那年，国家体育总局取消了全运会金牌榜，“不再分别公布各省市区的金牌、奖牌和总分排名”。

 

隔年里约奥运会，100米仰泳决赛后，傅园慧并没意识到获得铜牌，记者告知，她毫无失望，而是说，“成绩很不错！”

 

“虽然今天并不是冠军，但是我已经超越了自己，我觉得还是挺好的。”

当得知比银牌获得者只差百分之一秒后，她开玩笑说，“胳膊太短了”。

 

只获铜牌的傅园慧走红网络，杭州网友微博说，“现在更多的是欣赏运动员真正的奥运精神”。

 

2018年，北京奥运开幕十周年，清冷已久的刘翔微博，罕见热闹起来。

 

他8月3日旧微博下，数千条评论涌入，“十年了，中国人民欠你一句对不起。”

 

追忆、伤感、愧疚、调侃又一次暴风般卷来，然而刘翔保持沉默。

 

他不回应，不受访，谁都找不到他，媒体说他正享受“我只是我自己，不是谁眼中的刘翔”。

 

运动员走下神坛，金牌不再是唯一意义。东京奥运会，人们开始欣赏运动本身，并将掌声送给谢幕的人。

 

蹦床四朝老将董栋，东京奥运会获得银牌，32岁的他说：

 

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因为没有得到金牌遗憾，而是觉得这么多年团队为我付出了很多，我很感动，也很感激！

30岁的刘诗雯，同样面临告别奥运。她和许昕组合丢了混双金牌，赛后哭着说对不起大家。

 

网友以微博热搜回应，“无论结果你们都是中国骄傲”。

 

同样作别的还有郎平，中国女排止步小组第五，而这或许是郎平最后一次执教。

 

此前对阵意大利，失利后，61岁的郎平哽咽着向全国球迷道歉。

 

然而最后一战，比赛哨音结束后，意外的中文广播响起：郎平指导谢谢您，我们永远爱您。

 

郎平挨个拥抱队员，轻轻摸头，现场音乐是《阳光总在风雨后》。

 

8月1日，百米飞人半决赛，苏炳添奔如惊雷，创下9秒83亚洲新纪录，他成为地球上跑得最快的12人之一。

 

赛后，他特意感谢刘翔，

 

他一直在鼓励我、支持我，他不光是我的偶像，也是我的幸运星。他是中国田径队的开路人，有了他的成绩，我们才相信我们能够站上奥运会决赛的赛场。

道歉声再一次涌向刘翔，然而刘翔依旧沉默，有人翻出他去年受访视频。视频中，刘翔说：

 

不需要道歉，人们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改变一些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方式。

 

苏炳添同样是离开奥运的人，他说，接下来想去内蒙古旅行，感受下大自然空气，然后回归教师岗位，等待祖国再次召唤。

 

他笑容轻松，话语像草原的风一样自在。

 

让我们再回到那个美好的夜晚。

 

现场转播中，全场光熄，跑道如梦似幻，他在光柱中亮相，万众瞩目。他轻点胸口，自信从容。

 

解说声音温和宠溺：

 

无论比赛成绩如何，希望他享受这场比赛，享受这个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