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最近读史料的时候,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写篇短文聊一下。
《史记·夏本纪》里写夏禹开国时,用的都是无以复加的溢美词句:“禹为人敏给克勤,其德不违,其仁可亲,其言可信。声为律,身为度,称以出。亹亹穆穆,为纲为纪”,几乎把夏朝开国的功劳,都放到夏禹的个人品德上。
写夏朝亡国时,《史记·夏本纪》又用了这样的词句:“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,百姓弗堪”,把夏朝亡国的责任都推到夏桀的个人品德上。
至于夏禹开国时有什么优势条件、臣属做出什么贡献、参与者还有哪些人,一概不写。夏桀亡国时做了什么错事、帮凶有些谁、他们又帮助夏桀做了什么恶,也一概不写。
给人的感觉就是,夏朝开国和亡国就是夏禹、夏桀两个人的事,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。
不止夏朝有这个问题,往后的商周都是如此。
商汤开国是因为“汤修德,诸侯皆归汤”,商纣亡国是因为“好酒淫乐,嬖於妇人,慢於鬼神,为长夜之饮。”
周文王“积善累德,诸侯皆向之”,周幽王“烽火戏诸侯,诸侯不至。”
秦朝以后的史料,虽然“含德量”逐渐减少,但史官继承了上古修史的传统,仍然把是非成败系于一人之身。
秦始皇能灭六国是“气吞六合”,秦朝十五年亡国是“始皇暴虐”,绝口不提秦朝的基层组织崩坏、秦法和秦吏的残酷性。汉武帝能北伐匈奴是“英明神武”,武帝晚年昏乱是“酷似始皇”,也不提汉朝地方势力坐大、官员不作为等因素。
唐玄宗开启开元盛世的关键原因是“知人善任”,造成安史之乱的决定性事件是“宠信贵妃”,土地制度崩坏、朝廷财政恶化、门阀士族贪污剥削等历史脉络被轻轻隐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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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古代的史料,基本如此。如果你完全相信这些史料的记载,就会被蒙蔽,只有把史料中的蛛丝马迹拼凑起来,才有可能查到历史的真相。
那史料为什么这样写呢?
涉及到的原因有很多,但我觉得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绕不开的——中国史料的主线是政治史,而中国古代政治又非常善于“造神”和“毁神”。
造神即把一个人捧的高高的,并通过各种故事和素材,把这个人塑造成无所不能的形象,明察秋毫乾纲独断,最终让这个人成为整个开国集团、治政集团唯一的正面代表。
通过造神运动,这个人获得了最大的权力和最高的地位,其他人不能与“神”争锋,便隐藏在神的阴影下,经营自己的一方世界。
毁神即把这个人拉下神坛,打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,再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他一人之身,成为整个开国集团、治政集团唯一的负面代表。
通过毁神运动,这个神承担了整个集团的所有责任,其他人则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,再开始新的轮回。
前文列举的史料中的成功者,其实都属于“造神”,失败者都属于“毁神。”
而之所以出现这两点,造了神又要毁掉神,根本原因又是另一项源远流长的政治原则——朝廷的本意是好的,出了问题是下面没有执行好,歪嘴和尚念错了经。
这个原则和造神是紧密相关的。
永远光鲜亮丽才是神,永不犯错的才是神,动不动就被怀疑、问责、质问,还怎么维护形象呢?神的形象都无法维护,阴影下的人,利益还如何保障?
所以维护神的形象,就是维护人的利益,不论出了什么事,神都不能沾上一点因果。
阴影下的人,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承担责任,沾染因果。
但问题是,一个集团做的事不可能每件都成功,一个王朝做的决策不可能每个都正确,总会有出纰漏的时候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错误和纰漏会积累的越来越多,矛盾会越来越激烈。
因为神和人都不沾染因果,那么很多错误都难以得到有效解决,很多矛盾都无法调和。
慢慢的,朝廷的威信大降,无法维持集团和王朝了。
这个时候,怎么办呢?
最简单的办法,便是立即抛弃造神的立场,用一百八十度漂移的姿势,把所有问题、所有责任一股脑的推到最高神的头上,保全阴影下的人。
中国历史上的过山车政治,大抵来源于此。
长期不沾因果的神,沾上最大的因果,苦心经营的形象轰然倒塌,但集团和王朝的威信得以重塑,那些造成问题的人,又能以正面形象重新开始。
王朝的血祭,就此完成。
新的神,也即将开始塑造。
只看结局的话,这样的结果似乎对“神”很不公平,但如果以漫长的历史时间线来看,他们有最高的地位、最大的权力,那么承担最大的责任,其实也很公平。
不过,王朝更替时进行血祭倒也罢了,很正常,而且对所有人都有好处,没有理由不做。但在王朝中后期,对汉武帝、唐玄宗、霍光、张居正之类的“神”进行血祭,肯定不能常做。
如果一直造一直毁、再造再毁,那就一点体面都没有了。
你这个集团、这个王朝,又算什么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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