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人都是有牢骚的，我也有。很多人喜欢发牢骚，我也发牢骚。

过去几年我一直忍住，我印象中我没发过牢骚。

但是今天我忍不住了，我要发一次牢骚。

我这个牢骚还是从一个很高大上的名言说起。

这个名言是马克思说的，而且是在马克思所说的所有的话当中流传非常广的一句话。

马克思曾经说过：“资本来到世间，从头到脚，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。”

相信很多朋友都很熟悉这句话，我过去也曾经引用过这句话来批判资本。

然而我要说，很多很多的人引用这句话的时候都证明了一个事：

我们的意思，并不是马克思的意思。

换言之，我们只是把我们的意思附会到马克思的这句话上。或者说，马克思不是这个意思，我们借用马克思的这句话，表达了我们的另一个意思。

为什么这么说呢？

马克思说这句话是在《资本论》的第1卷第24章第6点《工业资本家的产生》末尾的时候说的。

请注意最后的小标题：《工业资本家的产生》。

也就是在说资本家是怎么产生的。结合他的上下文，马克思其实是在说，资本在原始积累阶段，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。

再回到马克思的这句原话，打头的那句话是“资本来到世间”。马克思的意思是说，“资本来到世间”的时候咋了咋了的。马克思是在分析资本原始积累的时候，也就是人类社会的资本从无到有的时候，“从头到脚，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

马克思这句话所针对的场景特指几百年前资本在原始积累的时候，也就是资本主义刚刚诞生的时候。那时候，资本在全世界侵略、掠夺、杀人、抢劫……无恶不作。

所以马克思才恶狠狠地说：“资本来到世间，从头到脚，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。”

那么，马克思说资本在原始积累阶段是这么坏，他是不是说资本到现在都这么坏呢？

毫无疑问，马克思没有这个意思。因为马克思没有预言，他逝世100多年以后的资本，跟他逝世之前两三百年的原始积累阶段的资本，一模一样。

而包括我在内的一些自媒体人，现在在讨论资本的时候，经常把这句话拿出来说。毫无疑问，不是说几百年前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的资本，而是说当下的资本。

所以，引用马克思的这句话说当下的资本这么坏，并不是马克思的本意，而是当下人借用马克思的那句话，要表达我们自己的意思。

二

那么，这样表达是不是就不行呢？

我认为不是不行。

语言文字的发展过程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：古人说了一句话，他是“这个”意思。后人却用他的这句话，表达“那个”意思。

比如，最常见的，“逃之夭夭”，是说一溜烟地逃跑了的意思。

可是，古人说桃之夭夭的时候，不是逃跑的那个逃，而是桃花的那个桃。而且这里桃之夭夭的意思是，形容女子像桃花一样鲜艳地盛开。

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里面的原文是这样的：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，之子于归，宜其室家”。就是说，有个女子像桃花盛开那么漂亮，光彩照人，他马上要嫁人了，一定会对他的婆家带来兴旺。

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，我们后人把桃之夭夭本来的桃花的桃，改成逃跑的逃，然后把本来说女孩子很漂亮、光彩照人的意思改成逃跑的意思，就不行了呢？

我认为没啥不行的。

类似这样的例子，还有一个我们耳熟能详的表达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。这个说法也是来源于《诗经》，具体是《诗经·小雅·车辖》。说的是：一个哥们儿娶了一个新娘子，架着马车带着新娘子回家，心情自然是无比的好。他走在宽阔的大道上，时而看看高山，时而看看大路。这就是“高山仰止、景行行止”在《诗经》里的意思。“景”后面这个字念航，是个通假字，通航行的航，就是大路的意思。再后面这个字念行走的行，也是行走这个意思。

在诗经里，紧接着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的词，是“四牡騑騑，六辔如琴”，说的是：四匹公马拉着马车，这哥们坐在高头大马上，拉着几根马缰绳，马缰绳就像琴弦一样美丽。这都印证这位娶新娘子的哥们儿的心情非常好。

所以，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是心情非常好的意思。

那么，我们现在把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当成什么意思了呢？我们说我对你崇拜的不得了，我就说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。

看看，意思是不是完全变了呢？

而且，这个意思是谁把他变过来的呢？这个人特别有名，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迁，写《史记》的那个司马迁。司马迁为了表达对孔子的敬仰，在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里说：“太史公曰：《诗》有之：‘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’，虽不能至，然心向往之。”。“虽不能至，然心向往之”是司马迁加的，不是《诗经》里的话。

由此可见，对于一个表达，前人是这个意思，后人完全可以换个意思，还是用那几个词儿，这是可以的。

但是我们一定要明白，这是我们的意思，不是前人的意思。

比如，《诗经》里“桃之夭夭”的意思是说马上要出嫁的新娘子像桃花那样漂亮，而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逃跑的意思。

《诗经》里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”的意思是指看看天，再看看地，心情特别好的意思，而不是我们现在所指的特别仰慕的意思。

同样的道理，马克思说“资本来到世间，从头到脚，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，是说资本在原始积累的时候这么坏，而我们现在引用和借用这句话，表达的是指现在的资本很坏。这是两个不同的意思。

三

那么回到正题，现在的资本是不是很坏呢？

毫无疑问，资本有坏的一方面，最近这几年在中国的网络上对此讨论的已经非常充分，我就不重复了。

但问题是，资本那么坏，我们为什么还要要资本呢？

更重要的是，苏联从上个世纪初开始实行高度集中统一的经济体制，完全排斥资本，后来很多社会主义国家也进行了类似的实践，从结果来看，完全排斥资本，并不是发展经济的最好方式。

所以，我们国家才会搞改革开放，才会接纳资本，包括本国资本和外国资本。

所以，资本是有它好的一面的。

从我们现实的角度来说，中国的资本，当然这里特指私人资本，贡献了中国50%以上的税收，60%以上的gdp，70%以上的科技创新，80%以上的城镇就业，90%以上的企业主体，100%以上的外贸顺差。

不过，这些都是统计数据，有些朋友不感兴趣。我们说简单和直观一点，我们现在在网络上发文喷资本，可是我们的平台大部分都是有资本搭建起来的。没有资本，我们想喷资本暂时还没地方喷。

所以，我们国家还要“坚持两个毫不动摇”：毫不动摇地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，毫不动摇地鼓励、支持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。

所以，对于资本的认识，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基本观点，要看到两面，而不能只看到一面。只看到他坏，看不到他好，不行；只看到他好，看不到他坏，也不行。

不过我知道，在当今的舆论场上，过多地讲资本的好，是会挨骂的，我为这个事已经被人骂得很厉害了，我今天要稍微收敛一点，点到为止，不多说。

四

我今天想跟朋友们分享另外一件事：最近舆论场上在热议外国资本从中国出逃的问题，当然还包括中国的资本从中国跑到外国去的问题，也就是“润”的问题。总之，就是资本逃离中国的问题。

很多人忧心如焚，说得义愤填膺。

那么我就想发个牢骚：

如果我们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意思附会到马克思曾经所说的那句话上，说资本就是那个“从头到脚，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的东西。

那么，这么肮脏的东西，大规模从中国撤离，按照有些人的逻辑，他就像一坨屎一样的，原来附在我们身上，现在他跑了，你着什么急呢？你骂什么人呢？你应该买鞭炮庆贺啊！

尤为有意思的是，我发现，网上对于所谓外资和内资大规模撤离说的义愤填膺的人，有很多就是引用马克思那句话次数最多的人，或者表达类似意思最多的人。

总之，很多人骂资本骂得最厉害，当听说资本外逃之后，他又着急得最厉害。

这在逻辑上有矛盾啊！

这就是我今天的牢骚。

发牢骚到此结束。

五

牢骚发完了，还是要说点正事儿。

2023年中国是否存在着外资大规模撤离的问题呢？

我认真看了国家外汇管理局2024年2月18日公布的2023年四季度及全年我国国际收支平衡表的数据，有如下的感受：

一方面，情况确实不太好。

比如，直接投资由上年的顺差305亿美元转为2023年的逆差1,525亿美元。

啥意思？在直接投资方面，我们2022年是进的多出的少，最后结余305亿美元。而2023年我们是出的多进的少，最后是亏损1,525亿美元。

而且这个数字是有数据以来的第2次。上一次是2016年那一年，逆差417亿美元。

我们再看分项的数字，造成这个直接投资逆差1,525亿美元的因素，又分成自己的钱和别人的钱。

自己的钱，也就是我们自己对外直接投资净流出，达到1,855亿美元（上一年的数字是1497）。也就是说两年都是在往外流，但是2023年增加了。当然，既然是在说对外直接投资，总的来讲肯定是往外流的，很正常，说明我们的钱到别的国家去办企业比较多，是我们的企业走向世界的一个表现。但不管怎么说，钱出去了。

那么别人的钱到中国来了多少呢？也就是专业术语所说的外来直接投资净流入，2023年是330亿美元。而2022年是1,802亿美元。

尤为重要的是，这个330亿美元数字是1994年以来的最低。

别人的钱到我们这儿来的最后净额，又由两个因素组成，一方面是进来了多少钱，另外一方面是出去了多少钱。最后的净额比较少，说明出去的钱比较多，进来的钱比较少。

说话挑重点，这说明出去的钱确实比较多。

这大约是网上在热烈的讨论所谓外资大规模从中国撤离的来源。正所谓：无风不起浪。

那么2023年中国真的存在着大规模外资撤离吗？

那就必须要看到这些数字的另一个方面。

一是，外国人的钱流进中国的少，流出中国的多，其中有1/3是因为什么呢？回答是两个字：债务。债务这个问题由上年净流入205亿，转为2023年净流出291亿，加在一起是496亿，占了外来直接投资顺差总降幅的34%，也就是三分之一。

那这是什么原因呢？那是因为美国、欧洲都在加息，所以他们的企业都很缺钱，他们在本国老家的钱转不开了，只好把中国市场上的钱拿回到他们那儿去，以供周转。

所以，这个情况是临时的，而且这也是我们不可控的。他在老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了，他非要把中国的钱拿回去，我们怎么管得了这个事儿呢？

所以，外国人的钱从中国撤离有1/3是这个原因，我们不必太着急。

那另外2/3的钱，我们需不需要着急呢？我认为是需要着一下急的，但是没有网上有些人说的那么严重。

另外2/3的金额是975亿美元，是说相对于上一年减少了这个数，但是有一个背景是，2020年我们净流入了2,208亿，2021年我们净流入了3,006亿，这是超常规的增长。

怎么能看出来这是超常规的呢？因为即便把2023年这个不太好看的数字也拉进来算账，2020年到2023年年均净流入1,858亿美元，要高于疫情之前的2015年到2019年的平均净流入1,731亿美元的规模。

简单的说就是，前几年的基数太高，前几年发展的太好了，2023年就显得下降幅度太大。

这就好比是，你前几年运气特别好，财运特别旺，挣了很多很多的钱，今年只回到了常规，但是相对于前几年来说呢，下降幅度就很大了。

另外还要看到统计口径的问题。我给朋友们报告的这个数字是从国际收支的口径来说的，跟上一年相比，下降幅度是61%，可不小了。但是换一个口径，比如商务部的口径，那么实际利用外资直接投资的降幅只有13%。

这个差距就有点大了。

当然你可以说，谁也说不清楚哪个数据更准确，那么我们从银行的口径来说，因为不管怎么说钱都要从银行出去。那么从银行的口径上来说，2023年银行代客初次和二次收入涉外支出同比增长10.4%。较2018年到2022年平均增速仅高出两个百分点。

也就是说，从银行的那个口径来说，外国人的钱流出去只增长了10%，而且这个增长趋势是长期以来的趋势，比如2018年到2022年也是增长的，而且增速达8%，只比2023年低两个百分点。

再看银行代客直接投资涉外支出，含对外直接投资资本金汇出，增长比例是15.2%，比2018年到2022年的平均增速还低了2.9个百分点。

意思就是，外国人往外汇钱，一直是逐年增长的（因为总体基数在变大），那么，2018年到2022年的平均增速高达18%，但是2023年的增速只有15%。也就是外国人的钱往出走的增速还降低了。当然，增速降低了，总金额还是增加的。

还有，联合国贸发会议2024年1月7日发布了最新一期《全球投资趋势观察》。2023年全球外国直接投资总量实际下降18%，但是中国只下降了6%。顺便说一下，印度下降了47%，这是他们长期打压包括中国企业在内的世界各国企业所得到的后果。重复一遍，全球下降18%，中国下降6%，印度下降47%。

这组数字说明了什么呢？说明全球都在下降，但中国下降的比较少，但毕竟是在下降。

还要顺便说一下，美国也在下降，但美国下降的比中国少，只有3%（中国是下降6%），说明美帝还是挺厉害的，千万不要小看它。你不管它是采取打仗的方式还是采取加息的方式，还是什么下三滥的方式。总之，最终是这个结果。

所以我的结论是，中国的外国直接投资2003年的数据确实有点不好看，问题确实有，但绝不是网上所说的那么严重。

六

那么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情呢？

毫无疑问，尽管问题不是那么严重，但应该引起高度重视。

我这里所说的高度重视，要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呢？那就是要尽量的留住外资，而且要让外资还要源源不断的流进来，这样才能遏制这个不好的势头。

可是，如果你又想外国人的钱留在中国，还想现在在外国的外国人的钱将来来到中国，你又在网上经常附会马克思的那句话说，那玩意儿“从头到脚，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，那你说别人还来吗？

就好比是，你拿着一大笔钱想到一个地方去投资办企业，结果你走在大街上，每一个人都戳你的脊梁骨，说你这个家伙“从头到脚，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，你还愿意把钱带到那里去，在那里安安心心的投资办企业吗？

说来说去我又开始发牢骚了。发牢骚是个负面情绪，所以我要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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